空中传来大雁北归的叫声,山桃花上有了嗡嗡的小蜜蜂,河渠旁的水蒿泛出了绿,柳絮快掩住老鸹了,一缕香风溜进房壕,把这些消息带给挂在后墙上的木夯犁。木夯犁焦躁起来,急于下地舒展僵硬了一个冬天的筋骨,向主人发出呜呜的呼叫。 主人从房壕后墙上取下木犁,掂到院子里,扳扳犁辕,摇摇犁把,敲敲犁铧。犁辕好好的,犁把牢牢的,犁铧有点锈斑,主人拿一块烂布头擦拭一遍又一遍,直到犁铧亮澄澄照得见人影,再把犁放倒查验。一切修治停当,确定没啥毛病,再把牛套缰绳拿出来齐齐检查,牛结头、麻绳板完好无损,牛套绳有两处断股,找皮条接上,缰绳打上黄蜡,用起来软和,万事俱备,只等开犁那一天。主人踏实了,坐在犁辕上晒太阳。 为这张犁主人可没少费心机,差不多用了三年时间预备材料。木夯犁靠长年受土摩擦,来回拉扯,得要木质坚硬的,还须有些韧性,核桃木最合适,可核桃树是庄稼人的油罐子,一年吃油全凭它,谁舍得毁?除非是被强风刮倒了,用三四尺长一截做犁轱辘。犁辕很难遇,它弯曲的弧度是自然生成的,非人力可为,还得是硬木头,犁地难免会绊住树根、石头,遇到硬土板、菅草地,犁辕更要承受千钧之力。为寻找犁辕,主人去了豹子沟,到过南岔子,上了罗圈崖,说不清爬了几架山,翻了几道岭,弄破了几双鞋,才在南阴坡与一根木头不期而遇。那分明是一张弓挂在岩坎上,橿子木,当地最硬的木头,一曲三弯。放羊人视而不见,拾柴人不屑一顾,主人却眼睛一亮,好像是缘分到了。犁把容易打发,不需要特殊材质,硬杂木就行,主人选了小叶青冈。材料预备齐了,还得等干透,搁两年最好,做成犁不裂缝、不炸口、不变形,保管用十年八年。 所有农具里,主人最器重犁。主人懂得,种庄稼凭犁,吃喝靠犁,没有犁,日子过不下去。 终于等到开犁那一天,天还黑咕隆咚,主人便起来给牛添草,去河里挑水倒满牛槽,放上一瓢豆皮麸子,加一把盐泡着。主人说,牛活最重,得叫它吃饱喝足。主人对待牛像孩子一样,牛知恩图报,顺从主人使唤,为主人卖力,别人一晌犁八分,主人犁一亩。 主人扛起犁,将牛套绳索挂到犁柄上,吆着牛走进柿树湾那块八亩地。主人抖抖缰绳,随着“驾,驾——”声,牛慢腾腾迈步,犁向前移动。鞭梢只是向上扬了扬,没有落下,鞭子在主人手里只是道具,轻易不会落下。第一道犁沟拉抻到地那头,不偏不倚,像打了墨线一样直,为春耕剪了彩。 年前雪盛,开春又下了一场雨,刚发芽的草尖顶着露珠,潮气滋滋往上冒。犁沟湿洇洇,泥土松蓬蓬,地虚泛,牛省力。论犁地,主人在生产队是数一数二的把式,谁都佩服,犁在他手里得心应手,牛在他鞭梢下循规蹈矩。主人犁了三个来回,足有一耙宽,雪亮的犁铧掀起一道道泥土波涛,下一犁掩平上一犁沟槽。犁铧犹如画笔,在大地这张宣纸上浓墨重彩淋漓涂抹,共同勾画庄稼人的希望和梦想。 几只喜鹊、老鸹以柿树为据点,飞掠犁沟巡查,所有的虫子别想逃过它们的眼睛。老鸹为争抢一条地蚕和喜鹊们喳喳喳争吵起来,小燕子嗅到泥土的新鲜气息,兴奋地贴地争飞,坡边树丛中,画眉的欢叫声此起彼伏,相互唱和,好像在为春耕助兴,河湾浅水滩有几只白鹭也在向这里张望。冷清了几个月的八亩地热闹起来。 前崖豁太阳露出半个脸,旭辉化解了岚雾,一块地差不多犁了过半,该歇火了。掉过头,主人稳住牛停下犁,用鞭杆戳着沾在犁辕上的泥土,一丝笑意从脸上滑过。看看犁辕,主人就知道今年收成咋样。犁辕沾满泥土是墒情好的征兆,种子埋进去一准发芽,苗能出齐收成就有指望。 木夯犁犁过了春天,填平了生活的沟坎,季节在耕作中流淌,庄稼人的时光不紧不慢地走着。庄稼在春耕秋收中轮回,岁月在犁铧闪烁中酿成陈年佳酿,主人沉浸在这佳酿里,品味着甘醇,享受着滋润,咂摸着快意,只觉得乐,不觉得累。 年深日久,犁把被主人手心的汗液浸得温润,犁柄被手掌摩挲得发亮,犁辕上的木质纹理清晰可见,犁铧尖磨秃了,与泥土磕磕绊绊的痕迹显露着沧桑。 直到那一年,小铁牛开进了地里,柴油机的轰鸣声替代了老黄牛的喘气,木夯犁辉煌的时代逝去了。主人依依不舍地把它与绳索、耙一同挂在老屋后墙上,总以为日后还可能用得着,却也没有取下来过。 每看到山桃花开、杨柳泛青、草色返绿,主人就忍不住回头看看墙上的犁,恍惚中脸上又露出一丝释然、一丝欣喜。 ( 编辑:tln ) |
犁过春天
□韩成章
来源: 发布日期:2023-03-29 打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