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过熊耳山江河分水岭隧道时,山风裹挟着槲叶特有的草木香涌入车窗。山麓的槲树正舒展着油亮的叶片,晨光里仿佛千万只翠绿的手掌在挥舞。这熟悉的气息倏然掀开记忆的封印——40多年前的端午前夕,我跟着母亲拿着竹篮穿行在这样的槲树林中,叶片摩擦的沙沙声和布谷鸟的鸣叫在山谷里回响。 秦岭余脉褶皱里的故乡,家家都有传承千年的槲包制作手艺。包槲包的日子是老屋最鲜活的记忆。浸软的叶片在母亲手中翻飞,4片碧绿的槲叶错落而叠,谷米、红小豆、花生、红枣次第落入,最后总要藏几颗红豌豆即“相思豆”。母亲说这红豌豆是给灶王爷吃的。待槲包包完,母亲把它们横竖分层码排在大锅里,加水,压上沉重的净光石头。晚饭后,烧火开煮。灶膛柴火噼啪作响,水汽裹着槲叶香在梁柱间游走。夕阳下的老院,炊烟袅袅,槲包的香味儿,也徐徐蒸腾,伴着五月麦田的清香,让人心醉。 在即将参加高考的那年端午,母亲的槲包格外温热。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由活动课,突然听到同学喊叫我的名字,说校门口有一个老大妈在等我。我疾步跑到大门外,就看见母亲伫立着,鬓角的头发在风中凌乱,身上还残余着未来得及拍打干净的灰尘。她满脸疲惫,却溢满了慈祥的笑意,脚下搁着一个布袋子。 原来母亲乘坐班车,花了大半天的时间,从八十公里外的深山里,给我捎来了槲包、白馍和玉米糁……我立时无法言语,手足无措,口里直埋怨母亲何必这么费事。母亲说,地里的麦子刚开镰,心想你高中毕业马上就要高考了,今天是端午节,心里太惦记,就赶了来。她嘱咐我,记得把槲包和白馍拿到学校伙房让伙师给蒸一下,把玉米糁交上去换饭票。 由于要趁亲戚的车,母亲饭也没吃上一口,转过身,就匆匆返回。我看着黄昏下母亲的背影,心里五味杂陈。当把槲包那碧绿的叶衣在寝室一层层剥开,引来城里的同学的羡慕,那槲叶和谷米、各种豆子混合的香甜黏软,夹着少年人的虚荣,在晨读声中悄然发酵。 进城工作后,每个端午都会收到来自老家的槲包。那是母亲的味道,早晚想起,都格外香甜。 直到那年,母亲走了,再也吃不到母亲包的槲包了。思念切切之余,在几个端午节的前夕,就和爱人回忆着母亲的样子,学着包煮槲包,慢慢也能包煮成了。虽然总也赶不上母亲那娴熟灵巧的手艺。 母亲走后的第10个端午,我在超市见到真空包装的槲包。机械压制的叶片整齐得刺眼,二维码标签遮住了叶脉的纹路。当夜梦见老屋灶台雾气缭绕,母亲转身递来的槲包始终隔着一层白茫茫的雾霭。 而今故乡的槲包已贴上非遗标签。端午节前后个把月内,物流车每日载着碧绿的包裹驶出山坳。女儿在郑州的写字楼里,拆开我从山城寄去的槲包快递时,总会引来同事围观。视频里她举着槲包与玻璃幕墙合影,传统与现代在方寸屏幕中碰撞出奇异的光晕。 清明回乡,老屋原址的农田里矗立着智能灌溉设备。金黄的油菜花浪中,我仿佛看见母亲挎着竹篮站在田埂,篮里的槲叶与槲包那么绿,与远处“中国槲包之乡”的霓虹灯牌遥相呼应。视频里,年轻主播正在槲树林直播,八十岁的大婶在镜头前展示古法捆扎技巧,身后是冒着热气的现代化蒸煮车间。 暮色中的山道上,运输槲包的货车亮起尾灯。那些飞驰的绿影里,是否还藏着某颗相思豆?就像当年母亲塞进每个槲包里的那些念想,正随着纵横交错的物流网络,抵达无数个望不见故乡的窗前。 山风又起,满谷槲树沙沙作响。恍惚仍是旧年光景,母亲在挑选叶片,父亲的劈柴声惊起草丛里的山雀,而我们姐弟几个正为谁包的槲包更俊俏拌嘴。原来那些以为消散在岁月里的,都成了槲叶上千丝万缕的脉络,只要轻轻一嗅,便能循着香气找到归途。 ( 编辑:tln ) |
端午相思 槲香依旧
□梁生敏
来源: 发布日期:2025-05-27 打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