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的 手
温信军 农历四月十八是娘去世三周年的日子。这三年,我在梦里见过娘几次,有几次还清晰无比,但多数是模模糊糊的,喊着娘,却听不到娘的声音,她只是微微地笑着。 三年里,我一直想写点什么,但一拿起笔,就觉得喉咙哽咽,于是就放下。娘在,家就在,娘不在了,我分明感到兄弟姊妹六个对家的情感有点不一样了,在有些事情上,甚至还会生出些扯不清理还乱的恩恩怨怨。老父亲身体还行,就是耳朵越来越背,孩子们在一起说些事,他基本不插话,也是微微笑着,大声问他,“我们说的啥,听清没?”“不知道。”惹得大家笑声一片。 这三年,疫情时断时续。只要有空,我就要回老家看看,甚至还总希望能在家多待几天,期间一定会走到娘的坟前磕个头,站上许久。盯着坟头的黄土,枯草,嫩芽,想象着长眠于大地的娘的容颜,服饰,棺椁,回忆着娘活着时对儿女们的哺养,唠叨和影响,体味着那些痛彻心扉的短句和歌词,“每一次我离家走,妈妈送我出家门口”“每一次你千叮咛,妈妈你拉着儿的手”,而如今却“子欲养而亲不待”“我在外头,母亲在里头”...... 娘去世的时候,小麦即将成熟。今年过年兄弟姊妹几个商量,能不能把三周年纪念的日子往前提提,因为按照农村习俗,祭奠当日肯定是要燃烧一些亲戚奉上的纸扎的,而在大片麦田之间烧纸那又是非常不安全的。最后按照大多数的意见,确定把纪念日移到“五一”这一天,前后刚好有几天空档时间,便于在广东浙江三门峡北京等地打工或工作的子子孙孙返回来团聚。 五一这天,姐姐带来了非常漂亮的纸扎,有金山银山,还有洋房、小车、沙发、电视、空调,娘生前没有享用过、也不舍得享用的东西,现在都有专业门店给制作成非常精致的模型。大哥和五弟打开提前准备的音箱,一遍遍播放着《母亲》《娘啊我想你》等催人泪下的歌曲,还有母亲爱听的《卷席筒》《穆桂英挂帅》等豫剧名段。儿女们的心思是一致的,都希望老母亲在另一个世界无痛苦,有钱花,幸福快乐。 晚饭前,大侄女把从村边竹林中拔来的青笋摊放到餐桌上,说要给大家炒上一盘辣椒笋片。于是一颗颗竹笋被层层剥开,将稍微发黄的外皮扔掉,只留下中间很小的一部分。香辣脆嫩,还透着丝丝甜味,“好吃,真的好吃!”大侄女却不吃,说自己不饿,站在一旁,看着大家津津有味地分享着她的劳动成果。这个画面竟是那么地清晰而熟悉! 以前,娘每次把饭做好,总要吆喝一声“饭中了!”一直忙忙碌碌的她似乎到那时候才会歇息一会。她会用围腰擦着晶莹的汗珠,眯着眼睛坐在一旁,微微笑着,看着我们狼吞虎咽。等好一阵子过去,她才会端起自己的碗。 而这个时期,已经到了推行包产到户,我们几个年龄稍长,也能多少挣些收入,家里已不再为吃喝而发愁的阶段。 在我小时候,或者说在我10岁以前我们经常听到的可多是骂人的话,至今还印象深刻。孩子们饿得不行了,娘会说,“就知道吃,吃,吃,吃啥?去,去把剪子拿来,把我腿上的肉剜下来一块给你们吃。”遇到有人挑食时,娘会说,“看谁不吃。不吃,饿不死你!有本事你去给老爷弄点钱来,想吃啥,老爷给你做。”有时看到别人家孩子有这有那时,也有人回家嘟囔,把她逼急的时候,娘会高声吆喝“你才不托生到别人家呢?哪个兔孙再闹,老爷我就要炒你那小碗肉,啃你那干骨头扣!” 小碗肉、干骨头扣到底是啥东东?现在每当我给妻子女儿讲起这些往事,她们就特别纳闷。 其实,娘只是嘴上厉害,骂我们的多,直接上手教训我们,还真没什么印象。老父亲给的巴掌那可就疼了。 娘的手粗糙,黝黑,宽大。她说她从小很少做针线活,就爱干粗活,体力活。二十岁嫁给我父亲时,这边上无老人,旁无叔姑(父亲一岁就没了爹爹,十七岁又没了娘亲。)生下我们几个兄弟姊妹后,不得已才拿起针线,肯定做不到细发精致。每每冬天临近,娘一边要到生产队里收红薯,卸车,一边还要赶着给我们缝制棉衣。干着、骂着、哄着,“谁听话,就先给谁做棉袄。”于是,我们争着比赛着去做些力所能及的小活,扶筐,抬水,烧火,拉风箱,捡羊粪,扫树叶,积肥挣工分。兄弟姊妹几个爱劳动的好习惯应该也是那个时候逐步养成的。当然,等上冻的时候,家里五个孩子基本上也都穿上了装饰有盘扣的浅黑色或深蓝色粗布棉袄棉裤。而到那个时候,也总能见到娘的手指上缠着几层厚厚的胶布。 盘扣,是娘跟着邻家婶婶学成的。粗布是经过她亲手弹、擀(花条)、纺、挠、逛、浆、樾、落、经、刷、织、染等十几道工序才最终完成的,末了再经过裁、装、缝才穿到我们身上。我亲眼看到娘没日没夜的纺,没明没黑的织,只觉得半夜三更纺车嘤嘤嗡嗡的闹人,只记得浆过线的面筋像肉一样好吃,却从没有感受过母亲的辛劳和艰难。 娘特能走远路。外婆家条件好,有几亩水浇地,娘每天会在天黑之前亲手采摘准备好两筐鲜嫩的青菜,第二天赶在天亮之前,挑上担子,步行到二十五里外的坡上(缺菜缺水的村镇)走街串巷将它们卖掉。 娘的手很有劲。小时候我跟着她去外婆家串门,她总是一手擓着篮子,一手牵着我,走上三十多里的路也不歇息。把我揽在怀里双手托住屁股或三更半夜背着去看医生的情景至今我也难忘。 娘似乎不知道冷。冬天到河边所谓的泉眼处洗衣服,即使两手冻得通红,她也只是笑笑,说不冷。但在几十年后,我发现,在春秋天即便到了夏天洗碗,娘也需要加些温水。 娘读书不多,但记住的歌谣不少,很顺口很好听。娘算账特清,买卖东西,只需掐几下指头,该付多少她已心中有数。后来在三门峡菜市场上,商家都感到惊奇,计算器尚未按出,她都能报出款项。 娘非常仔细。出了毛的馒头她会在火上烤烤吃掉,穿烂的衣服她会裁成布片抿上浆糊经过晾晒在纳鞋底时用上。家里有一棵香蕉梨树,不论产多产少,孩子们不能吃,她更不会吃,她会小心翼翼地把果实包好,担到附近的焦村煤矿换上几个零钱,列入全家买盐舀油开销。 娘啥苦都能吃,经常听父母讲起低标准时期的日子。有时生产队给分点玉米芯、粗糠那也是宝贝。最难下咽的是玉米裤,娘能将其反复蒸煮挤压,竭力要弄出一些淀粉给大哥改善生活。而留下的残渣,则将其剁成碎末和粗糠搅拌在一起捏成团状,要当窝窝头吃掉。所以当我看到大侄女把竹笋外一层层的黄皮扔掉时,我一下就能联想起两位老人曾经历过的那个困苦年代。 娘还有专长。外婆家位于夹河滩,芦苇多,村上有编织苇箔的传统,打麻绳是一门技巧性的活计。老家村部盖大楼,需要这方面的纺绳熟练人员,娘从小就会,当然成为首选,麻绳在她手中翻飞,她干得高兴,还带出了好几个徒弟,赢得乡邻啧啧称赞,受到大队干部表扬。 娘的身体并非一向都好。60年代初期从姐姐开始到我四弟出生,六年之间有四个孩子见面,生活条件差、营养跟不上肯定是致病的最主要原因,过重的体力劳动、操持不完的家务也应该是伤害身体的重要方面。小时候,父亲收工回家,我经常见他提着几袋子中草药,家里的煎药砂锅似乎也很少闲着。有几次放学,看见娘躺在床上,被村上一位会看相能叫魂的老奶奶念叨着,呼唤着,期间,老奶奶还会冷不丁的猛喷几口凉水到娘的脸上,每看到那种场景,我唯一的感觉就是害怕。真的害怕! 75年农历四月十九,我有了最小的弟弟。自从小我十岁的五弟降生,娘的身体逐渐好了起来,出现特别严重的情况也少了许多,她说是这个老幺给她带来了福气。有时还会不舒服,除了吃些中药,娘常喝的就是头痛粉,安乃近。每当这个时候,她就会说,谁都别叫她,让她静静睡上一会,睡上一觉就好了。能够让她睡上一天两天是她最大的愿望,可等我们放学回来,她还得硬撑着起来,做饭,洗碗,洗锅,做饭,而且还得换着花样让孩子们高兴,红薯面面条,红薯面窝窝,红薯面饸络,玉米面饼饼,玉米面面鱼...... 初中毕业我要到十几里外的公社所在地念高中,每周要从家里带走两布兜蒸馍。娘不允许上学的孩子无故请假迟到。若需要起早返校,无论她睡得有多晚,两挎包的馒头都肯定是要蒸好的。基本是花卷(麦子面玉米面或红薯面两搅)纯白面极少,但配上娘花了很大心思给我准备的拌菜,如咸菜丝,萝卜条,腌梅豆,红薯茎,青椒韭花酱等,吃起来也是有滋有味。晚上下了自习,很多同学都要在睡前加个馒头,而我不敢,包里馒头有数,瓶中拌菜有限,深知家里供一个学生不易,我可不愿再给母亲增加额外的负担。娘常给我说,她这一辈子不知吃了几车的中药,而我心里清楚,自离家上学以后的那些年,我至少吃了一车娘亲手专门为我准备的馒头。 参加工作后,回老家看望老人的机会越来越有限。每次回去,本想帮帮他们,相反我却总成为客人。不让我干这,不让我干那,后来我还发现,娘一经知道我在家停留的时间,还会努力地把每天的饭菜做得不重样,汤面,捞面,卤面,烙油馍,炸油条,菠菜拌粉条,有时还费了好大的事包些饺子,尽管她捏的饺子大小不一,擀的面条厚薄不匀,但我啥时候吃起来,感觉到的都是那么香,那么可口,甚至该返程时,还舍不得离开。 再到后来逢年过节回去,看到两位老人,分明感到他们老了。尤其是母亲,牙齿严重退化,腿脚也开始不灵便。我们说带她去配副假牙,她说啥都不肯,妻子给她买的拐杖,娘说出远门时再用,而摆在门旁、墙角的拐杖都是父亲从山上砍回削光的棍棒,娘说抓握到那些棍棒,顺手,随意,踏实,在家里也不需要讲究个啥样…… 从母亲感到不适到最后永别,只有短短50多天,六个儿女轮流在医院守护着她,按照医生嘱托,大家始终紧盯并记录着她的体温、心率、血压、血氧饱和度、大小便次数和排泄量。有时她声音特别微弱,有时只能用手指做个动作。我们握着她黝黑粗糙的手,强颜欢笑,絮絮叨叨,说着我们小时候的故事,说着现如今各个小家庭的成就和酸甜苦辣,说着村上人对我们这个大家庭的羡慕和赞赏。其间,我和姐姐还专门跑到洛阳一军医院,请求他们反复仔细再看看片子,希望有奇迹发生。可是,当主治大夫郑重地告诉我们,让老人回去吧,做一些她喜欢吃的,有些事可以提前考虑了的时候,我们的眼泪再也控制不住…… 2020年5月9日晚上8点多钟,当老家二哥打来电话让我速回时,不祥的预感一下笼罩了我的心头,于是我连夜启程赶上最后一班高铁,与在龙门高铁站等候的大侄子一道,于夜里11点回到生我养我的地方。 我一下抓住娘的手,大声呼唤着。她费力地睁开眼,看看周围的一切,只有最小的儿子不在,他从广东回来,最快也得等到第二天…… 5月10日凌晨2点多钟,我感觉娘的喉咙在蠕动,想说点什么,但就是听不清,一阵急促的呼吸之后,她喷出的竟是几口鲜血。我紧紧握着她的手,感觉到娘的脉搏越来越微弱,随后她的头再也未能支撑起来…… 而这一天,农历四月十八,公历5月10日竟是一年一度母亲节! 母亲节,母亲节,母亲! 2023年5月31日 ( 编辑:wlh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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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发布日期:2023-06-07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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