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5年12月2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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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河落日

□晨荷
来源: 发布日期:2025-12-16   打印

  戌月霜序。我终于在灵宝东寨,见到了心心念念的黄河落日。

  下午五点,西边的太阳浸在一层薄雾里,光却依然盛大而温暖,将整片河面镀上金色的光晕。就在这光晕的边缘,水中竟又缓缓浮起一轮太阳。初时如跃动的火苗,颤动着,渐渐聚成浑圆的火球,不,是整条大河托举着它,从此岸到彼岸,与天际那一轮遥相对望、靠近,直至没入天水相接的苍茫里。

  此刻的黄河,是一阙低回千年的歌谣,余韵绵长。渐渐的,它暗成了青铜色般的沉默,水流显得越发稠厚,像融化的时光在河道里缓慢凝固。

  太阳把明亮的光线一根根抽走,天地蓦然静默。我独立于函谷关东寨的观景台,俯瞰黄河逶迤的曲线,与两岸渐次沉入暮色的风景。陡坡之下,渡口边泊着几辆晚归的车,人影如墨点移动。酸枣树丛在昏暗中坚守着隐隐绿意,与粗犷起伏的山势一同,勾勒出黄河岸边特有的苍劲。

  而黄河北岸,无垠的土地在初冬的薄暮中伸展,尽是茫茫。

  “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黄河从巴颜喀拉山的冰雪中醒来时,还只是个莽撞的少年,一路咆哮着、冲撞着,直到遇见这片广袤的平原,才终于放缓了脚步。它张开巨人般的臂膀,撒手把从远方携来的那些细碎的黄土,那些矿物质的精魂,轻轻放下。于是,贫瘠的沙地变得黝黑,干涸的土壤泛起膏腴。一年,十年,千年……这日复一日的堆积与沉淀,竟在无尽的迂回中,创造出我们脚下这片赖以生存的沃野。

  “看,那是炊烟吗?”同伴指着原野上袅袅升起的灰白色烟雾。那不是炊烟,那是“烧荒”的烟,是人们以最朴素的方式,为土地献上天然养分。那烟斜斜向北飘去,像是南岸的风,吹着它们渡过了黄河。

  初冬,落日,长河,旷野,这一切,都在宏大的谢幕之后,归于沉静。

  仿佛刚刚经历了一场金色盛宴,像目睹了一场持续千年的告别。油然而生的苍凉感,使我顿悟自身的微小。我们都是时间长河里的过客,见证却无法挽留任何一场辉煌。

  黄河已接纳过无数个这样的黄昏。最汹涌的绚烂之后,是深邃的平静,是无边的苍凉与辽阔。而我偏偏钟情这苍凉,那极致壮阔中所抵达的孤独,是“念天地之悠悠”的怆然,直叩心扉。

  这让我想起去冬客居北京时,傍晚常站在五道口的立交桥上,看桥下车流奔腾如河,现代的车灯与百年的京张铁路遗迹在此交错,车流带走飞逝的时间,历史与现代的交汇、错过。在时间洪流里,我们只不过是渺小的存在,昨日还在眼前,今已成云烟。

  又想起不久前洛河边的夜晚,冷风中,一位女子独坐台阶,对着河水嘤嘤哭泣。我迟疑着,踌躇要不要问她怎么了,要不要递给她一张纸巾。但我终究没有上前。人类的悲欢或许并不相通,而一条河,却是最沉默而包容的倾听者。

  如今,站在真正的大河边,我才懂得:它的平静与辽阔,治愈的何止是庸常的悲欢。

  观景台入口处,那架来自春秋时期的战车静立着。我想,千百年来,面对这长河落日、苍茫大地,先贤们或许也曾有过相似的苍凉体悟。孔子临川叹“逝者如斯夫”,王之涣挥毫“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白居易低吟“一道残阳铺水中,半江瑟瑟半江红”……这河,这落日,见证过王朝更迭、英雄来去,它本身就是一部流动的史诗。

  如果说白天的黄河给人的是雄浑,是磅礴的力量,那么,落日后的黄河给人的就是深沉和内敛,是“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的静谧。站在暮色中的黄河边,仿佛一天的热闹与喧嚣都被河水带走,只剩下天地和时间的本来面目。那些移动的人影凝成黄河落日后的剪影,仿佛忙碌的灵魂找到了可以停靠的港湾,所有的波澜最终都会平息,归于安宁。

  而这,正是黄河在落日时分,给予人间最辽阔的慈悲。


( 编辑:tln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