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是一名水电工人,曾在吉林小丰满水电站工作,后被调到四川仁寿县的狮子滩水利工程工地。1956年,又来到三门峡修建黄河大坝。那时候,我们住在离大坝不远的大安村,父亲每天早上到工地上班,我和母亲、哥哥便在家里做些家务。那时生活条件不好,父亲在大安村的沟坡上开垦了一些荒地,种有小麦、玉米和豆子。每天父亲走后,母亲就带着我们到坡地上疏苗、锄地。母亲心细,总会在父亲种过主粮的地边,再补种一些豆角、南瓜。 夏天是最劳累的季节。玉米长得比人还高,地里的野草也像褥子一样铺了厚厚一层。母亲带着哥哥和我钻进玉米地里不停地除草。每到晌午,火辣辣的太阳炙烤得我们大汗淋漓,而胳膊和小腿又被玉米叶子拉出一道道血印。但母亲不说收工,我们只能咬牙坚持。 秋天,玉米成熟了,粗壮的玉米棒子长在一棵棵玉米秆上,煞是喜人。母亲就带着我们到坡地上收庄稼。我们掰下玉米棒子,再剥了皮,放进筐里,等下班后的父亲回来往回挑。有时候,筐子装满了,母亲让我们去玩,我和哥哥就到开满野菊花的山坡上疯跑。稠密的野菊花被我们蹚出一条路,花儿纷纷落下,花粉便随着我们带过的风飘起来,于是,整个山坡飘满野菊花的香味儿。有一次,我和哥哥疯跑一阵后坐在花丛中,看见母亲仍在地里收玉米,便突发奇想,揪了一把野菊花,送给母亲。母亲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接过花闻了闻,在我们的头上拍了两下,将花放在玉米筐里。第二天,我看到我们的饭桌上多了一个罐头瓶,瓶里插着我们为母亲采的野菊花。吃饭的时候,饭菜的香味伴着野菊花的香味,沁人心脾,令人难忘。 母亲长年在家劳累,妹妹生下后不幸夭折,使她大受打击,变得抑郁起来。母亲常常等我们睡下后,一个人默默出门,到附近农村的打麦场上静静地坐着,一坐就是一夜。后来,她的精神彻底失常了,见人就打,谁都不认识了,整个人变得疯疯癫癫的。邻居家的婶子大娘们纷纷赶来帮忙,轮班看护着母亲,还把我们弟兄接到家里去吃饭、睡觉,让我们感受到一丝温暖和关怀。 屋漏偏遇连阴雨。父亲在工地施工时,脚被毛石砸伤,不得不锯掉一个脚指头。伤好后,父亲的脚落下了残疾,不能再到工地一线去上班,上级领导体谅父亲的情况,给他安排了一个比较轻松的工作:在黄河岸边看护一条测量大船。 这条船是建设三门峡大坝时测量所用,20多米长,一次靠岸的时候,因为水位下降,没来得及开走,就搁浅到了岸上,只能等下次涨水时再开走。船停靠在大安西坡,离居民区很远,组织安排我父亲和另外一个老工人丁大爷轮班看护。 一天下午,母亲又犯病了,父亲在一旁看护着她,寸步都离不开。到了天黑,母亲还没有清醒过来。这天正好父亲值班,他实在脱不开身,只好让我和哥哥到船上替他值班。我家离停船的地方有十多里路,而且那条路大部分都在荒郊野外,沟内杂草丛生。我和哥哥硬着头皮摸黑出门,路上越走越害怕,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我紧紧地拉着哥哥的手,想让他给我壮胆,可我却感觉到,他的手也在不停地颤抖。我们俩战战兢兢地一步一步往前挪,不知走了多久。突然“扑棱棱”一阵响动,路边一只受惊的大鸟飞了起来,把我们吓得一屁股坐在地上。看着黑不见底、幽深无比的大沟,哥哥颤抖着声音说了句:“我不敢走了。”我们便坐在地上喘着粗气。时间就这么一分一秒地过去了,忽然,远处出现了一束手电的亮光,随着亮光越走越近,我们的心慢慢平静下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传了过来:“小孩,这么晚你们在这干啥?” 原来,那时候,每个居民委员会晚上都有人值班巡逻,巡逻人员由职工家属组成。阿姨得知我们是去替父亲值班看船的,心疼地说:“这怎么能行呀,你们两个这么小,出点事可咋办呐。” 说完,不由分说就把我们送回了家。 后来,母亲的病情逐渐好转,我们家也搬到了大安福利街居住。这时,父亲看护的大船也开走了,由于父亲是伤残人员,单位考虑到我们家的情况,就把他安排到大安学校当勤杂工。 单位还给母亲安排了一份工作。坝头工地上有很多施工拆下来的废旧模板,为了厉行节约,需要把旧模板上的铁钉敲下来,残留水泥处理干净,模板回收再次使用。那些敲直了的铁钉也能接着再用。不过这个活费工费时,于是就交给了家属们。每天早上,母亲乘坐工地专用线的火车到坝头工地上清理模板,晚上才能回家。我那时还小,母亲不放心,就把我带在身边。到了工地,母亲和一帮婶子大娘们围着小山一样的模板堆,拿着工具叮叮当当忙活起来。我在她们身边待着,无聊的时候,也帮她们干些力所能及的活儿。模板本来就重,加上粘了许多水泥,更加沉重。每清理一块,得两个人抬着码放到旁边,然后再抬一块毛模板继续敲。我虽然抬不动模板,但可以帮大人们收钉子,也可以替她们跑腿取工具。这样,大家都叫我是“勤快娃”,她们从家里带来什么好吃的,也会给我一些。有一天,我实在坐不住了,就一个人跑上山坡玩,发现山坡上又开满了野菊花,于是饭桌上那束野菊花又浮现在眼前,便蹲下来采花。本来只想给母亲采一束花儿,但想起那些和蔼可亲的婶子大娘们也和母亲一样亲我,就索性继续采花,直到采了一大堆花,这才认真分拣成十多束,然后用细藤捆住,抱了过去。我把野菊花抱到工地,挨个儿放在每个人面前。正在忙着干活儿的婶子大娘们,无不惊讶地停下手中的锤子,用慈祥的目光看着我。而我看到,母亲的眼角湿润着,继而流下了一串泪水…… 六十多年过去了,那些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早已远去,那些在大坝工地挥汗施工的长辈们大都离开了我们。但从他们手中建起的黄河三门峡大坝却巍然屹立于黄河之中。透过大坝开闸放水时飞起的水雾,我仿佛看到了父母和工友们艰辛工作的身影。而如今大坝两边山坡上那黄金般铺展开来的野菊花,正是大自然献给他们的最好礼物。 ( 编辑:tln ) |
野菊花
□张玉清
来源: 发布日期:2025-09-02 打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