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0年左右,我在读小学四年级。初夏的一天,老师突然把我抽出来,和一帮小朋友排练节目。文艺教师姓张,一把好手,我最喜欢他的音乐课,对他夸张的阴揉举止至今印象深刻。节目就是唱红歌、跳忠字舞之类,迎合战鼓催催、红旗猎猎的大氛围。
过了半个多月,节目排得差不多了,学校召开动员会。全校的师生都参加。演员队伍站在前面,显得与众不同。打了一阵锣鼓,在校长的手势下,全场立码安静下来。校长做了动员。意思是:我们这次演出,既不在学校里,也不是去乡下。大家清楚,修往县外的公路到了决战的关键,关键的关键是先锋遂道。先锋遂道骨头太硬,换了几拨工人,还是肠梗阻。我们要去施工前线,慰问遂道施工人员。校长又对这条公路的重大意义做了上纲上线的长论。
不用校长说,这条公路拨燎着每个人的心。地处大山腹地的卢氏县,只有一条公路通向外界的灵宝。解放前的公路,质量太差,司机挂在嘴边的话是:上坡牛拉磨,下坡猴跳圈,眼睁如铜铃,脚踩鬼门关。戏言之下是无限恐惧。老公路铺的是沙石,下雨“水泥路”,天晴扬灰路,秋天阴雨多,塌方阻塞更是家常便饭,最要命的是冬天,一场大雪就彻底掐断了与外界的联系。正在修的新公路,施工手段已不可同日而语,路由设计更为合理,逢山开洞,遇水架桥,路面宽阔多了,急弯险道少了,又铺上柏油。——汽车还没有通来,群众对公路的了解已经相当透彻了。足见这条路是何等重要,群众对公路的企盼是何等的迫切!
新修的这条公路代号“三00”,也叫“三00”工程。备战备荒的特殊状况,包括我们小孩子,无论和谁说话,提到三00工程,便要压低嗓门,全民的警觉可见一斑。先锋遂道位于卢县和灵宝两县的交界处,属卢氏一侧,即由卢氏组织民工开凿。当时的民工统统称民兵,一个生产大队的民工叫民兵排,邻近几个生产大队合在一起就是民兵连,全公社的就是民兵营了。但“兵”味还是很浓,民兵把随身携带的半自动步枪挂在工棚。劳动过程中,甚至吃饭、开玩笑,挂在嘴边的口号就是一定要解放台湾、反帝反修等等。先锋遂道的工程远远落后,卡住了脖子,它不是一块石头上钻个窟窿那么省事,连山都是碎石。放大炮就冒顶塌方,只有一锤一钎、放小炮死啃。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我们手持红旗,打着锣鼓,高喊口号,翻山越岭,徒步十多公里,来到先锋遂道的施工现场。
工地热火朝天。浑厚的机器声像厚厚的云层载着滚滚沉雷。挂在树上的高音喇叭声瞪着一只巨眼大喊大叫。撬石头的,抡锤打钎的,挑筐运砂子的,都是赤着油光光的脊;有喊号子的,有合着大喇叭学唱的,而更多的则是闷头干活,一声不吭。我们十分稀奇,东张西望。但脚下的路格外难走,路面还没有整出来,我们往往要手足并用地翻爬牛大的石头。工人都是附近村里的青壮劳力,很多小同学的父亲或叔辈就在其中。他们对演出队的到来非常高兴。见我们笨态可鞠的样子,要么在前面拉一下,要么在后边撑一下,或者干脆轻轻一提,把我们从巨石的这边拎到巨石的那边。巨石一浪一浪的,我们的笨拙、工人们的援助,都在亲切的笑语声里。每走几步,工们就拍着巴掌:“来一个,来一个!”我们就站在石头浪中表演一番。往往,两三个工人就给缠住了:“小傢伙,来个下定决心!”“来个龙江颂。”“来个大刀颂”。。。。。我们站住就唱。唱得脸红脖子粗,汗水浇着耳朵根往下流。我们唱,工人们也跟着唱,唱着唱着,赶巧的是有的歌曲和树上的高音喇叭起正在播的歌曲合到了一起,一下子就间生了共鸣,形成小小的高潮。
真正的高潮是在遂道里。往遂道里走,脚下乳白色的水往外淌。工们都穿着齐膝盖的胶靴子,戴着枊条编制的安全帽,脖子上有毛巾,也有涂了黄胶的白手套。他们的劳保比外面的工人要好。走了没几步,我们的鞋都湿透了,但我们还是在小铁轨和碎石之间蹦跳,因为有的地方水深过脚脖子。走到最里端,推轨道车的,掌握空气钻的,还有拿锤破石的,往车上装沙石的,都停了下来。轰鸣的遂道一下静了下来,我们开始演演唱。他们的喝彩声、掌声不停止,我们的演唱就能不结束。最终,有几个同学栽倒了。遂道里硝烟和稠浓的粉尘把他们呛晕了。但并无大碍,很快就恢复清醒,拉起稚嫩的嗓门,接着演唱。也就在小小的骚动之际,张老师指挥的手势并没有停下,我在他的示意下,跨出队列,领唱妇儒见天皆唱的语录歌:“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本来,唱两遍合一遍,一个曲目就结束了,但现场的工人跟着唱起来。他们的嗓门粗,是喊、是叫,是吼。张老师的指挥也不灵了,工人成了领唱者。这首歌在这个时候最能表达工人们的心劲。他们的辛苦、付出的汗水、鲜血甚至生命,还有他们的苦恼、诉求,不满和怨恨,都在扯喉咙大嗓子的吼叫中。我们的声音反而被淹没了。有的工人把柳条帽扬得老高,太阳穴和脖子的青筋扭曲颠动,仿佛歌声不是从喉咙发出的,而是这青筋弹奏的。一路上,这青筋暴怒的脸相并不陌生,那是他们在抡起大锤奋力向钢钎击去的时候,那是他们在把撬杠顶在肩头用浑身的力气撬动巨石的时候,也是在他们喜怒极处把柳条帽捏得啁哳响的时候。。。。。歌声、笑声;汗水、泥水。遂道出现少见的欢乐画面。工人们倒一大碗开水招待我们。我们轮留喝,一碗不够,再来一碗,嗓子里聚集灼热青烟就就这样被浇下去了。但我们的演出并没有就此结束,遂道刚刚贯通,那边的工人从一人粗的洞口钻到这边,不断地催促,要我们过去。我们稍事休息,一一钻过洞去,毫不松懈,继续着一个又一个小小的高潮。
演出效果大大超出我们的预料。
我们在工地吃过晚饭,与工人们告别。山路弯弯。深一脚浅一脚的。没有手电,只有天上星星指引着。但同学们还不时哼着白天演出时的歌曲,有的在交流演出的得失体会。张老师说,通车时我们再来演。但通车时的庆典,县里的豫剧团代替了我们,那个阵势是另一番景象。
这是我惟一的一次演出。此后,与这类活动彻底绝缘了。
三00公路是卢氏县通往外界的第一条柏油公路。人们行车在这条路上,总爱拿经过南天门的那条解放前的老公路作对比,便是一片啧啧赞美之声。有一年,先锋遂道大修,汽车重走那条老公路。山下春意盎然,但山上还是另外一个世界。最危险的是南天门路段,此时暗冰还没有彻底消除。我从洛阳上学乘车回家,快到南天门的急坡处,司机和售票员都荒了神。他们的情绪影响极大,整个车上的人紧张万分,大气不敢出。我的心提到嗓子眼,手心攥出冷汗。太阳晒消了公路的表面,淌水的稀泥下面坚冰如故。汽车打滑,摔屁股。冲了几次,又斜斜地向后腿,后面一个轮子几乎悬空,下面就是深谷,非常危险。整车人都下来,在后面推。女售票员早就练出一手绝活,她把沉重的防滑链垫在汽车后轮,车往前挪一步,她敏捷地抽出铁链,迅速铺在前面,汽车再挪一步,她再抽出防滑链迅速地垫到前面去。当汽车冲上坡顶,每个人都被甩起的泥点子涂得面目全非。
号称三00工程的这条神秘的公路,实际上就是209国道的一段。一度,标有三00工程的标语口号覆盖了公路两厢。但几十年风刮雨蚀,这些时尚标语早已难觅其踪影了,“209国道”这一概念亦覆盖了人们的记忆。现在,偶尔提到三00公路,多数年轻人一脸茫然。十多年前,这段国道再次进行了改道,路由由山岭改到河川,公路的里程大大缩短了,质量等级却得到全面的提升。这是大型载重车快速发展的需要,更是社会经济发展的必然。曾经热闹非凡的三00公路退出历史主角,让人们津津乐道的先锋遂道亦失去往日的辉煌。这条公路冷清了。而通过南天门的那条解放前的沙石公路,由于水库的修建,成了绝响。尽管南天门还在、南天门那段急弯陡坡还在。
任何时候,历史不能主观的抹煞,裁跟头不长记性的是任凭个人的喜好所需,对历史整段整段地剪裁取舍。那小小的童年记忆,过滤到现在,就是不识字的父老乡亲的风骨演义。壮丽辉煌也罢,凄苦逼仄也罢,承载的是一个时代特有的内涵。站在洞涵里作为小演员的我,即便是狂颠到一跳脚就可以摘下天的星星在手掌中把玩,断不可想象到今天可乘坐高铁并用上奇妙无限的数字手机!
时代是一溜朝前着的。圣人说,顺者昌,逆者亡。我是被推着走,还是推着他人走?我惶恐张望四周围的景景物物,扪心拷问。(作者 张书超)
( 编辑:徐伟 ) |
远去的先锋遂道
来源: 发布日期:2017-10-23 打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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